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命題﹕仇富。翻開近幾個月的印刷刊物,周刊日報都有這兩個字,彷彿一下子香港的富人都活不下去了,因為窮光蛋天天叼念追着他們來打,要分他們的家當,要把共產共妻的思想從解放前的中國大陸移植來香港抽新枝發嫩芽。可是到底哪個富人惹人仇讎卻沒有一個活生生例子。我的經驗和這稍微有點不同。九十年代初我從美國回來後聽到的第一個黑色笑話是這樣的﹕貧賤不能移,停頓半秒之後迸出最後一個字﹕民。那年那月是人人大包小包往美加英澳移民的日子,是的,那是跳船逃難的壯觀景象,是把沒法子東遷西移的窮人都丟給共產黨的日子。仇窮都來不及,哪有時間仇富,咪玩啦,香港人。
我是靠看電視過假日的典型香港人,過去三年唯一令我感慨萬千的電視節目是一個叫何喜華的頭髮斑白男子的訪問。他是社工,講的都是普羅大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低下層生活難熬的事實。不是說他噙着眼淚講香港貧窮問題我才感到百轉千迴,而是節目第二天我去灣仔一家上海店理髮,幾個師傅都六七十開外,如果家裏條件好的大概不用一把年紀站一整天替人剪那三千煩惱絲。我一面閉目養神,腦勺子上剪刀如飛,師傅扯大嗓門說到何喜華訪問。師傅說,抵佢死,成日示威有乜用?坐在斜對面的是另一對師傅和老主顧,半躺椅上修鬍子的是老人,和師傅正有一搭沒一搭講樓股講加拿大花園屋。我雖看不到他倆的神態,但光聽都聽得出那是充滿敬畏和傲慢的對話。
我不會說師傅白鴿眼看人低,因為我們社會從來就是這麼回事。富在深山有遠親,我們成長的年代,逢年過節電影除了成龍便都是富貴二字,從沈殿霞董驃在華富邨的富貴逼人系列到黃百鳴的家有囍事,莫不以家庭富貴為劇本終極核心。我不會認為富貴逼人和家有囍事有什麼不妥,追求生活上的富足進步,說到底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主要動力,從資本主義雛形的威尼斯到大講階級剝削的馬克思皆是如此。不過,在這一改變的過程中,我們社會卻把大堆大堆的社會低下層丟在一旁,找個名目叫「欠競爭力」,再硬插一樣叫「資源有限」,由得他們在社會底層難出生天。
批政策偏袒商人 被指仇富
到了這些在社會流動中難以上流的階層出來講了幾句話,又或者他們的代言人公開批評一些偏向商人政策的不是,仇富一詞就出來了。這是莫大的遺憾。當功能組別都找到代言人在立法會內呼盧喝雉,窮人在議事場外遊行示威就叫做仇富,香港真是一個比起美國英國日本這些富裕大國都難以閱讀的城巿。有人說,社會上對富人不滿早在港英年代已有,說不上是特區政府的錯。我完全同意這些說法,小時候看着軍裝警員從衝鋒車跳下來把警帽像兜一樣向士多老闆要黑錢,那是港英的事,今天沒有了,是社會進步,很好。可是我還記得中英關於香港前途談判時絡繹京港的各式各樣團體佔了很大部分是商人,他們都是求一個安心﹕ 共產黨九七之後不要把他們的生意國有化。於是天天都是港澳辦主任姬鵬飛會見全港層面的商會代表,後來發展到地區性的也見,最後是匪夷所思的只要自稱有幾百會員都去北京陳情說項。這些會見得出什麼結論不得而知,倒是從此曾經是姓社的中國共產黨變了姓資,把整個香港的政治格局劃地二分,之後的都是歷史了,香港從此有一樣東西叫功能組別。
那天在找資料時想起美國英國日本是不也有所謂仇富現象,不完全的印象裏其實不多。不多的原因,其一是美英日社會不會整天價日吹捧富豪,更沒有以此作為社會唯一價值,其二是這些富豪也不盡是又吃又拎之輩,說不上惹人討厭。不吹捧富豪,是人家民眾水平高,《紐約郵報》《太陽報》這些小報才會有較多富豪花邊消息,但這裏頭有一個共通特點﹕醜聞比樂聞多,要麼便是議員官員合力制裁富商,我在紐約最常讀到的《紐約郵報》富豪消息是巿長Ed Koch要地產兼賭業大亨特朗普交稅金,絕無今天上富豪家拍攝金碧輝煌室內設計,明天又找他講買了多少名牌手袋。這方面,香港倒是超美英趕日澳。
其二,美英富豪一族也有他們的人生價值。美國東部是傳統豪門之地,尤其是大西洋中部一帶蜿蜒沿岸北上,紐約州、康湼狄格州、麻省,再是羅德島弗蒙特,富人都在這居住,西岸比華利山是他們眼中的庸俗之地。這些豪門都是百年家族,從摩根到洛克菲勒到布殊,都在此生根發展。他們都有共同特點,便是矢志公職的後人不少。洛克菲勒家族二戰後以一美元把紐約東河旁的偌大祖業賣給聯合國建總部,今天那塊地不要三百億美金也要二百億,但洛克菲勒家族的名字在總部內遍尋不獲,更遑論把聯大會堂改名洛克菲勒堂這種荒唐事。或許有人問,這是不是洛克菲勒家族植入影響力的暗招,我不知如何回答,只道今天洛克菲勒家族大通銀行已與他人合併,Chase Manhattan八角形標誌不見多年。洛家後人有興趣的是公職,兒子尼爾遜洛克菲勒當過紐約州長、美國副總統,但家族事業卻不見因此有何好處。麻省甘迺迪家亦然,出過總統司法部長,今天甘迺迪只是一個平常得很的愛爾蘭家族姓氏。
美國社會叫這些投身公職的富家小弟做Eastern Establishment,有譯作東部權貴集團,也有叫東部建制集團。從字面意義來說,說不上錯,但這些人裏有不少確是以貢獻國家為職志。今天說起來,在高度資本主義的美國也有這些精忠報國式的富豪二代,未免是另一回的天方夜譚,然而事實卻是如此。二次大戰,老布殊請纓當最危險的海軍飛行員,派到太平洋戰區服役,中間曾被擊落,撈回來又再出擊;約翰甘迺迪二戰時是海軍,後來纏擾他至死的背痛便是當兵留下的遺痕;杜邦家族後人在德拉瓦州當州長,甘之如飴。這些公職有的是以性命相搏,有的年薪連家族發給他的股息零頭都不及,但這些出身耶魯(老布殊)哈佛(約翰甘迺迪)的富家子弟卻硬是要當公務員。老布殊戰後一直浮沉政海,做過議員也當過駐聯合國大使,既曾是駐北京代表和中央情報局長,後來是副總統和總統,但從未聽過他把政治影響力帶入家族生意。他的兒子小布殊當上總統,老爹沒出什麼力,交由選民決定兒子命運。
英國富人不少,權貴裏最藍血的是王室。人們可以批評王孫貴冑貪威識食,無所事事,但人們一定記得,一九八二年福克蘭戰爭,二王子安德魯正在海軍服役,隨同部隊派到南大西洋作戰。安德魯是直升機師,任務是開着直升機在海面當誘餌,引出阿根廷的導彈和火炮方位。王子是溫莎王朝二號繼承人,二話不說披甲上陣。英國貴族有一種傳統,國難當頭第一個上前線的便是這些人,二戰的蒙巴頓將軍是維多利亞女王曾孫,盟軍便靠他在緬甸擊潰日軍,從此打通滇緬,開闢第二戰線,拖住日軍後腿。
有人說港人仇富,如果對一些利富嫌貧的政策表示不滿也叫仇富,這令人無話可說。我想,如果這些事發生在美國英國,家財萬貫者就是如何祭出司法暴力,也難逃社會和輿論批判。這不是美國人英國人想搞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順帶說一句,請不要把這些帽子扣在香港社運人士頭上),而是社會民智已開和教育水平較高之故。美國社運活躍,原因是大量律師的參與,專業人士的介入,不等於打官司不花錢,而是中間牽涉的大量社會協調和計劃,律師的訓練可以幫助不少。如果說,港人仇富是針對富貴一族缺了Eastern Establishment的貢獻公職本質,或是覺得他們不如安德魯王子英勇,又或是不像老布殊兩度請纓上戰場,這種「仇富」我實在沒有辦法。
「綜援養懶人」,陰損
仇富是言過其實,仇窮才是這城巿的死穴。我不反對光明正大賺錢,那是他們能幹,北京要搞功能組別,我會覺得這樣下去早晚惹起民憤,但我今天就是反對把賺錢少了點的踩在腳底一輩子。無論從言語上到行為上,這種陰損態度近十年全速蔓延,我肯定沒有人想窮,更肯定沒有人想要申請一世綜援,但我聽到最陰損的一句話就是與這有關——綜援養懶人。那是若干年前一位社署官員說的,這是有心抑或無意,我無甚興趣了解,我想知道的,這人說這些話時,有沒有想過社署是幹什麼的。再說一次,這是我在這些年聽到最陰損的一句話;這個城巿有的人特惹人討厭是有原因的。
文安裕
編輯 曾祥泰
明報
2010-08-22
Reference: 安裕周記﹕仇富定係仇窮?